我永遠記得那一天,我深吸口氣,想讓自己穩住陣腳,顫巍巍地將鑰匙插進門裡,輕輕打開。
映入眼簾的是從我和他住進這個家裡後不曾見過的景象。
桌上堆滿食物的殘餘,地上垃圾狼藉,我瞪大了眼,張著嘴巴,往唯一的臥室走去。然後我看見他,明明才一個禮拜,卻好像十年沒見到的他,激動之餘看見他像失了魂坐在床邊,而旁邊的被子被掀得大開,床單仍是雜亂的模樣。
我的目光接著來到旁邊的地上,是女性的--
「妳回來了。」他的聲音像從醃了三十年的古甕中傳來,滄桑且乾涸,我將視線緩緩移到他身上,發現他一向清亮的臉上正掛著兩行淚,嘴上勾起一彎顫抖的笑。
我憋著一口氣,看著他一語不發,然後跪在地上。
當時我想著,乾脆就這樣不要呼吸,死在那裡算了。
但是我沒有。
倏地睜開眼,我看向一旁的鬧鐘,時針指向三,我吁口氣,坐起身。
這陣子關於李暄的種種總是縈繞著我,不管是白天,還是夜晚。夢裡全是他,全是過去和他的所有,不管快樂悲傷生氣或喜悅,那些為他笑為他流的淚水,如今回想,反而有點懷念。
至少那時候還有個可以牽動心情的人。
不像現在。
我低下眼眸,拉開被子起身,熊熊感到一股冷意,抓起椅背上的外套披上,柔軟的觸感才讓我回想起來,這是大學那年李暄送我的。
「還鋪毛欸,夠保暖了吧。」說完,他丟向戴著口罩把自己包得像隻熊一樣的我。
我愣了愣,轉頭看向他,只見他不自在地轉身離開,剩下幾個同學圍繞我嘻嘻笑笑。
這是那年和他分手,母親唯一沒把它丟掉的東西,只因為我瞞著說是大學同學合資送的生日禮物。大概還是留戀吧,不想讓他的全部從我的生活中去除,那樣就好像他從來沒活在我的生命裡。
但他永遠在那個最深刻的位置。
雖然不知道未來會不會改變,但至少到目前都是。
為自己倒了杯水,沁涼的感覺流過喉間,直至胸口,我閉上眼睛,想把一切倒出腦袋。
就是那件事之後吧,我隱約感覺到,我和李暄玩完了。
不管是就我的立場,還是他自己的心態,無法調整,也再也無法密合,所以就分開了。
到現在我還記得他離開時大衣的顏色,混著拿鐵的味道,靜靜飄在我的回憶裡。
我愛你。
但總有一天,我得放下你。
***
「辛苦了--」年假在即,一天的工作到了尾聲,各處聲音交雜,我默默收著物品,向幾位和自己道別的同事微笑,我拉緊包包拉鍊,把圍巾圍得緊緊的,步出大樓。
拿到這份工作可說是因緣際會,那年實習的公司沒讓我確定未來的方向,離開後四處覓職,正好和李暄分手,人生好像完全茫然的我和當初一起出國實習的同事重逢了。
「不好意思。」在咖啡店打零工的我拿著抹布,把第一次打翻在客人桌上的水擦乾淨。
「陶……君涯?」男聲傳來,我抬頭看向他,和李暄相似氣質的臉,少了那對桃花眼,反而中和了那斜孽之氣。
也許是這種相似但不同,而且溫柔的氣場留住了我。
「怎麼樣,放假要去哪裡玩?」瞿翔坐在停車場門口等我,我笑了笑,走向他。
「能去哪裡,你們這些人有假,可不代表我也能跟著放假。」他苦哈哈地笑著,嘴裡吐出白煙,我拿出包包裡母親一早泡的薑茶,遞給他。
「叫你不要等我,你當現在幾月天啊。」他含笑,接過熱水瓶,打開瓶蓋大口大口喝著。
「一月啊,但比起英國的冬天,這裡大概多了十幾度吧。」
「你當每個人都住過英國啊。」
「沒有啊。」他移開水瓶,大聲喝了一聲,然後抬頭看我,此時瞿翔溫柔的眼眸乍看之下和當年的李暄竟有那點神似。
「所以我才能在這裡等妳。」眼光閃爍,大學四年和李暄相處的感覺重回胸口,我一手按著心頭,一手搶過熱水瓶收進包包,接著和他並肩走著。
「這次會留在台灣?」去年這個時候,我記得瞿翔笑著給了我個大擁抱,我認為這是外國的浪漫所以沒抗拒,然後他說他得去國外過年。
「你們這些傢伙能放假,不代表我這個頭頭也可以啊。」當時他笑著,眼角都給擠出紋路,但話裡卻帶點不捨,然後再擁住我。
我輕笑,想當作什麼都不懂,但卻沒辦法真的什麼都不懂。
一半是想當作忘記李暄的最佳途徑,一半是不想讓瞿翔知道我是這麼想的大爛人。
「對。」他抬頭看著天空,冰冷的溫度在鼻頭上好似結了霜,我抹抹臉,然後看到他笑著朝我伸出手,將我脖子上的圍巾向上拉,直到遮住口鼻。
「今年妳就跑不掉了,非得帶我去玩才可以。」接著他盯著我的眼睛,好像抓到什麼一樣不肯放,我也一樣看著他,想看出他和李暄到底有什麼不同,以此說服自己。
但,是要說服什麼?
在我還在絞盡腦汁思考時,一抹柔軟觸及我的額頭,我剎那瞪大眼,眼前是瞿翔放大的喉結,然後他的唇離開,嘴邊的笑在冬夜裡像抹盛開的春櫻,模糊了我眼眶。
「我等妳。」他說著,略顯蒼白的唇在我眼前晃動,我一時腦袋空白,垂下頭,任他將我推進他的車裡,讓他送我回家。
這樣的步調也持續一年了。
回想起當年第一次見到瞿翔,他就是那副好好先生的樣子,做什麼都是lady first,除了工作上的事情。我早就知道他很優秀,所以才拚了命準備,為了奪取實際上只有一個的名額。
和他重逢算是命運,還是緣分?
還是在和李暄分開後。
接著我又想到,李暄捧著我的臉時說的話。
「我不會離開妳,但如果妳要離開,絕對要跟我說一聲,我不會不讓妳走。」然後烙下一吻。
我苦笑,照這些話來講,最先背叛他的是我,那他還哭什麼?
「想到什麼?」瞿翔停下車,我看向窗外,才發現已經到了家門口。
我搖搖頭,揹起包包要下車,卻突然被拉住手。
我先是看著他握住我的修長手指,接著抬眼看著他,又是那雙認真無比的眼神,好像要把我逼得無路可逃。
「……怎麼了?」
「我會讓妳忘記他。」他小小聲說了一句,想把話埋進喉頭,但還是被我聽到了。我知道,他一開口就後悔了。
我扯開嘴角,將手抽出,打開車門走出去,回頭看見他窩在車裡暗得發亮的雙眼,像怕被遺棄的幼犬閃閃發亮。見狀我幾乎笑出來,輕輕關上車門。
然後用唇語說了句晚安,轉身走進家門。
有時候我會覺得,和瞿翔的相遇是不是來了晚了點,也許就這樣和他相遇相愛反而比較幸福。
但若是沒有先和李暄在一起,我還能和瞿翔重逢嗎?
「送妳回來那男的,咳,是誰?」母親接過外套,一手放在嘴邊咳了幾聲喚回出神的我,我怔怔地楞了幾秒,笑了笑。
「同事。」
會改變嗎?
我還能愛上除了他以外的人嗎?
這麼多年過去,我已經沒有信心了。
說分手後,我沒有再見李暄,之後是母親替我把東西拿回來。那一整天,我把自己埋進床被裡,不想起來,更不想醒。
返家的母親先把裝滿東西的箱子放在我房間,走過來把我挖出被窩。
「要丟還是要留,自己選一個。」母親無奈的聲音卻要故做堅定,我的淚水已經在眼眶打轉,看著那箱好像傳來他味道的箱子,再度把臉埋進枕頭裡。
「丟吧,我不想聞到他的味道。」我的聲音悶在被裡,接著聽見母親一聲長嘆,搬著箱子走出房外。
其實我這樣很卑鄙吧,連最後一眼也不願意施捨。
即使後來哭著覺得是自己的錯,還是不願意回頭。
是自尊心嗎?還是受不了一個人的寂寞?
我真的分不清楚了。
「妳有男朋友吧?」在搭機出國實習前一刻,瞿翔輕鬆地問我,像是我過去的日子把幸福寫在臉上太明顯,一臉「我早就知道了喔」的戲謔。
我不語,抿著前夜被吻腫的嘴唇,然後輕輕點個頭。
他像是察覺不對勁,歪著頭看我的表情。
「怎麼,吵架了?」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凝重,簡單的一句話,卻像把我的心肺都給挖出來一樣難受。
「……嗯。」我低著頭回應,之後想想我何必和一個稱不上熟稔的人說太多,抬起頭又是一抹笑容,朝他敷衍地笑笑。
「很蠢吧,出國前一天還吵架,其實他根本是想跟我分手吧。」我喃喃,故作釋然,但講到最後心頭一緊,眼眶微熱的感覺讓我暗叫不妙,伸出手抹抹臉,然後笑嘻嘻地對著瞿翔,才發現他從頭到尾都沒笑。
就這樣僵持幾秒,他抿抿唇,朝我伸手,在我頭頂摸了一把。
「不要勉強自己,就當作這次出國整理一下情緒吧。」他講得很輕,卻突然把我千辛萬苦扭緊的水龍頭啪地打開,委屈啊難過啊什麼都傾洩而出。那天我在登機前就這樣伏在瞿翔的肩膀上,一下嚎啕大哭一下抽泣,哭完上機後發現,留下最多的是想念,還有無盡的愛戀。
「……我愛他啊。」靠著椅背,我紅著核桃眼說著。
瞿翔瞥了我一眼,然後咯咯笑了起來。
「我們都還沒真的出國欸。」
那時候,我也不明白為什麼可以這麼放肆在瞿翔面前哭,卻怎麼樣也無法在李暄跟前示弱,但現在想來,都是因為用情太深吧。
我不想讓他從我的淚水中感到歉疚或是哀傷,所以乾脆自己默默品嘗。
一種自以為高尚的心態。
現在回想根本幼稚無比。
『想好要帶我去哪裡了嗎?』初一窩在家裡看電視,我披著毛毯縮在沙發裡,肩膀夾著電話,一手拿著遙控器一手捧著餅乾。
「我怎麼知道你少爺想去哪,你不是已經環遊世界過了嗎,應該由你告訴我吧。」
『欸你這人,怎麼這麼沒誠意啊,你是在地人欸,我頂多是個異鄉游子而已。』從話筒裡聽見他颯爽的笑聲,我也跟著笑了,只是心頭又覺得沉重。
邊聽他講著近況,我看著電視螢幕,又想到和李暄決定同居時,母親震驚但卻選擇沉默的模樣,還默默搬出一台電視要我帶去。
「年輕人就不要花錢在家具上,誰知道以後會不會一直住在那。」母親冷哼一聲,我則又氣又笑和李暄把電視合力搬上他那台略顯嬌弱的機車上。
那時的我們也沒想過要這樣天長地久,但也沒想到離別那天來得那麼快。
捨不得。
大概是我這一年來的心境吧。
「啊--好冷。」一早,瞿翔紅著鼻頭來到車站,我遠遠看他憋著雙腳不自在地走著,走上前用肩膀撞他的手臂。
「怎麼你不是來自英國的少爺嗎,這一點點冷在你那邊應該是夏天吧。」我朝他擠眉弄眼。
「放--才怪,好歹也是初春。」他扁扁嘴巴,只用鼻孔看我。
瞿翔比李暄高半個頭有吧。李暄講話時喜歡和人四目相接,走路時會歪著頭跟我說話,或是稍微俯身把額頭抵著我的,輕輕呢喃;但和瞿翔在一起,我們總是直著身說話,他的聲音卻不會離得很遠,他不低頭,但會坐下,而我站著,就這樣天南地北聊起來。
我扯開嘴角無奈笑著,覺得自己怎麼到這時候還拿李暄和他比。
「所以要去哪?我可是帶著我全部身家財產跟妳走了。」他吸吸鼻子,跟在我後頭進了火車車廂,找到號碼坐下後,他忙著把我和他的行李放好,抱胸坐在我身旁。
我伸手耙耙被風吹亂的頭髮,翹著嘴看向窗外。
「去--」我拉著長音,想起第一次和李暄的旅行。
正確來講,是和大學同學一夥的旅行。
一路上男男女女吵吵鬧鬧,李暄知道我喜靜,總會在聊到一陣子後把身子擋在我前面,輕聲問我要不要去喝點什麼吃點什麼。
「……幹嘛?」第一次還不習慣,我皺著眉頭看他,也看見周圍同學曖昧的笑。
他卻揚起笑,抓著我的手就走。
過後我明白李暄的用意,也習慣同學的討論和玩笑,直到大學畢業那天謝師宴,李暄告白後,我們才真的在一起。
「你們之前,真的沒有在一起?」一個從大一就和我感情不錯的女同學小小聲問我,還一邊瞥向坐在高腳椅和其他人聊天的李暄。
我看著他的側臉,好像瘦了點,輪廓也更顯清晰,耳側連接下顎畫成一彎美麗的弧,讓我看得出神。
大學四年,我的記憶裡,沒有一處沒有李暄,總說人在失去後才懂得珍惜,但從那時我就知道了,李暄他有多珍惜我。
「沒有。」我回話,視線滑在他穿的耳釘上,閃閃發亮。
「但從很早之前,我們就已經比情侶還要好了。」
也許當初說這句話,一半是為了炫耀吧,炫耀我和他之間不只是普通談情說愛的情侶,還是互相撫慰心靈的同伴,沒有什麼話不能說,沒有什麼習慣忘得了,總是能知道對方在什麼時刻想做什麼,總是能早一步為對方做準備。
曾經的我們,契合得讓我以為這世界上終於找到一個和自己完全互補的人。
但都是曾經。
看著玻璃倒影的我,笑了。
「到那邊你就知道了。」爾後傳來瞿翔說「別賣關子」的聲音,我只是闔上眼,靠著椅背,慢慢進入睡眠。
前一天腦裡都是和李暄旅行的回憶,連覺都睡不好。
果然回憶真的是磨人的東西。